第1章 花神(1 / 1)

“你们可知道临关那日,是怎么的景象?”

一张简陋的桌子前,老人一喝,将醒木一拍,语气高昂起来,台下零星坐着几个短衣的喝酒男人,小二在其中周旋上菜,一双双眼睛都好奇地盯着老人。

老人后面的话才缓缓落下:“那叫一个昏天暗地,血流成河,封大将军有如天助,带着十万的军队,一路冲到了离京城只有五十里的临关。”

“前朝那位皇帝,此时已经惶恐到了极点,派出了所有驻军,也挡不住这位杀神的脚步,只能下定决心在临关决一死战。然而封大将军势如破竹,眼看就要踏入皇宫,这时天上突然一道雷光劈过,金光迸现,繁花锦簇,传来幽幽的丝竹声,无数仙人恭迎封离帝君渡劫归位,原来这位将军,竟是帝君转世。”

有个男人放下酒碗,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:“这是真的吗?”

“死了这么多人,怎么不是真的呢?”老人慢吞吞地抚摸着胡子:“至今不过几年,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。”

另一个人笑嘻嘻地说道:“那可不是,毕竟封将军破的是现在龙椅上那位的城,要杀的是现在那位的老子,要不是这穷乡僻壤的地方,谁敢提呢?”

——

自混沌初开,天地始分,浊沉为地,清升为天。

天就是垚英所站的地方,仙界。

天地分开后,仙界便是仙人所住的地方,因此得名,而后来从地面上修炼的飞升的、精怪所化的,为了与仙人分开,便称作神。

垚英寿五百年,吸收天地为花所化,是仙界最不起眼的一位花神,此时正和几个同样是精怪的小神挤在一起,等待着仙仪将他们录入符碟,分配工作。

垚英搓了搓手,有些期待地望向天后所住的寝宫方向。实不相瞒,她修炼五百年,修为其实根本不够化神的,恰逢前两月封离帝君大婚,天地同喜,赐下甘露,被她蹭到了一点,这才能来到仙界。

她刚来仙界,知道的不多,老大还是认识的——封离帝君是仙界的老大,那他的夫人就是仙界的女主人。

听说花神在仙界很受贵人们的欢迎,如果能去天后宫里她就赚大了。

于是她挺了挺胸脯,往前站了站。

记录的仙仪手里玉笔一顿,看着眼前这个头发炸得一簇一簇,眼白比瞳孔大的花神,后退了一步。

——以花为原身的,大多姿容靓丽,身上还有香味,所以经常会被派去伺候各个宫的仙人。

他身为仙仪,记录新神数不胜数,第一次见到这么不修边幅的花神。

垚英看了他一眼,眼神端得凌厉吓人,仙仪赶紧低下头,把符碟上原本写着的呈凤宫划去了。

原本想着好不容易来个花神,赶紧送去新入主后位的那位送去,如今一看,这可不能送啊,这脸长得也太冒犯了。

垚英还探头探脑的:“好了没,我去哪啊?”

仙仪正色:“天命阁。”

“那是哪?”垚英皱起眉头,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天后住的地方。

“这……”仙仪眼睛盯着垚英的头发转,看她语气一重,那蓬松的头发就一簇簇地翘起来,眼睛一翻,凶煞极了,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,只能话锋一转:“是封离帝君的寝宫。”

“什么!?”垚英大喜过望,那不是更好。

仙仪怕她追问下去,敷衍地点点头。

等仙仪将所有符碟发完,旁边一个小神细声细语地与她说道:“天命阁是封离帝君的寝宫,却不是他住的地方。”

垚英此时还喜滋滋地觉得自己运气好:“那是谁住啊,还有谁能住帝君的寝宫?”

“一个凡人女子。”

那位小神的声音压得很轻,像是怕谁听到了。

“啊?”垚英这下才停下脚步,僵硬地转过头。

此时,其他的小神也凑到垚英身边,七嘴八舌的,你一句我一句。

“你不知道吗,封离帝君渡劫回来时闹得可大了。”

“我那时候还没修成人形呢……”

垚英郁闷道:“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。”

“嘿,你来仙界这些日子都不打听打听消息吗?”一个小神摇摇头。

“封离帝君响应天命下凡渡劫,传说要经历八别八难八苦才能归位,谁知他劫满时,一定要带一个凡人女子回来,把尊君气得不轻。”

“两位可都是天上的这个啊,谁也不让谁,帝君和尊君置气,闹得天翻地覆。”小神一脸不敢言的表情:“好不容易消停下来,尊君妥协让那个凡人女子留下,这就是天命宫现在住着的这位了。”

“这不就是话本里的桥段吗?”一名长得十分可爱的小神握拳:“好浪漫,他们一定特别相爱,才让帝君恢复仙身之后还要和她一个凡人在一起。”

“话本里都是假的,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凡人女子,死死抓着帝君不放呢。”

“可我听说她长得特别美,比天后还美。”

不知道谁提到了天后,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现场顿时沉默下来,没人再敢说话了。

垚英嘴唇抖了抖,心想,如果帝君的真爱是这个凡人女子,那娶的天后怎么不是她,而是凤凰族的公主?

天要亡她!!!

怀着这样的心情,她揣着符碟站在了天命阁前,却迟迟不敢进去。

在来的路上,她已经打听到了所有消息。

天命阁是封离帝君最常来的地方,如果真的好,这位置根本不可能轮到她。

听闻这里面住的那个凡人女子极其难相处,还时常惹怒帝君,每次惹怒帝君,伺候的小神都会倒霉。

想到这里,垚英的手就捏紧了——下次见到那个仙仪,她绝对要给他一拳。

她惴惴不安地低下头走了进去。

仙阁外的庭院里,种着一片翠绿的仙草,颜色鲜亮,像是刚刚被人浇过,上面还有点点水珠,再进去一点,就看到一方水池,里面却什么都没养,只有一潭死水。

她环顾了一下,没有看到人影,不敢贸然进阁内,只好站在原地。

天上无日无月,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记录时间流逝的标志,垚英站在池子前,不知道数到第多少根仙草时,突然听见脚下哗啦一声。

她耳朵动了动,受惊地往后一撤,只见就在她刚刚站地方,水池里伸出一只纤白的手,攀在池边。

垚英睁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方池子,一个女人从水中钻出来,波纹散开,水花四溅,身上的裙摆随着水波摇曳,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水珠一滴一滴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滑,皮肤在水的湿润下显得如同珍珠贝壳那样光洁白皙。

女子的眼睛幼圆,微微上挑,睫毛一簇一簇地往上翘,挂着水珠,黑亮的眼睛盯着她,没有什么情绪,像是隔着一层蒙蒙的雨,怎么也看不清楚。

垚英呼吸不自觉停了一瞬,女子的美貌并不艳丽,柔和的面容,却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,生怕破坏了什么。

这样的一张脸,垚英顿时理解了之前他们为什么说“那个凡人女子很美”。

她本来觉得,再美又能有多美,仙界众仙神,都集天地精华,丑也丑不到哪里去。

但真的不一样。

她张着嘴,呆呆地愣在那里,嗓子眼卡着,迟迟说不出来下一句话。

她应该喊什么,入仙界以来,她不认识的就喊仙君,可眼前这个女子,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,她能喊什么,总不能喊帝君的小老婆吧。

垚英的脑子已经开始迷糊,她在这里站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了,凡人在水下待这么久是正常的吗?!

等等,她为什么是从水池里钻出来的?

女子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,柔声开口:“我叫姜真。”

她的声音也好温柔……垚英迷迷糊糊地想。

“姜真姑娘。”垚英声音晦涩地开口:“您怎么在水里?”

姜真微笑,脸在水里泡得苍白,唇色却像血一样殷红:“我想看看,这样会不会死。”

垚英语塞,顿时一个头十个大,怎么会有凡人泡在水里几个时辰还没事的,她在做梦吗?

姜真从水里爬出来,湿透了的衣服贴着她莹润的肌肤,垚英闻到了很淡的香气,她形容不出来是哪种味道,有股暖意,几乎让她心晃神驰。

垚英掐了个法诀,将姜真身上烘干,得到姜真一句礼貌的谢谢。

姜真的声音像春雨般柔和,垚英顿时忘了之前的疑惑,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她身后:“我是分配到天命阁的花神,以后就侍奉在您身边了。”

姜真闻言,轻声道:“我只是个凡人,哪里也去不了,没什么好侍奉的,你不用跟着我,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

垚英不明白她的意思,什么叫哪里都去不了?

垚英愣头愣脑地跟着姜真进了阁楼,姜真坐到了榻上,倦倦地躺下,动作间裙摆拖曳,细瘦的脚踝上竟然分别挂着两只玉环,碰撞间叮当作响。

见垚英一脸诡异地盯着自己,姜真主动开口,语带笑意:“是不是像犯人一样。”

那两只玉环上牵着无形的线,虽然不影响她的动作,却把她拴在了这个地方,只能在天命阁内活动。

给她戴上这种东西的人……这仙界没有第二个。垚英脸上五味杂陈,只能掩饰般搓了搓手。

姜真阖上眼睛,没有再说话。

得了她随意的许可,垚英环顾了四周一圈。

这阁里可谓名副其实的帝君住所,地为暖玉,墙体是南海石英,传闻一小块南海石英可增进一年修为,她光是站在里面,都能感受扑面而来的灵气。

日夜睡在这座比灵石还珍贵的屋子里的,却是个连灵气都感受不到的凡人。

屋里的桌子上堆着一些没打开的盒子,不用看也知道是其他仙神送来讨好帝君的礼物。

天命阁在她来之前似乎没有其他侍奉的仙神,姜真像是没骨头一样躺在榻上,好像也懒得理会这些礼物,只杂乱地堆在一旁。

垚英简单整理了一下,闻见最上面的盒子飘出一缕食物的香味,怕里面的东西坏了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姑娘,这里面好像是吃的,要拿出来吗?”

姜真睁开眼睛,光着脚走到她身边,伸手将盖子掀了,随手扔在地上。

里面果然是几块做成花朵模样的糕点,精致无比。

姜真盯着这几块糕点半响,随手捻起一块糕点,咬了一口。

垚英犹豫半天,也学着她拿起一块黄色的糕点,还没有咬下,就看见姜真的眼眶、鼻子、嘴里都开始流出鲜血。

红色的血迹从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流过,靡丽又恐怖,垚英吓得魂飞魄散,手里的糕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,连忙扑过去扶住姜真的手臂,大喊:“没事吧?怎么了?”

姜真若无其事地止住她的动作,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没事,有毒而已。”

她冷静自若,像是早就知道里面有毒似的,并不在乎。

垚英再次难以置信地看向她,被姜真温柔外表迷得颠三倒四的心冷静下来,背后逐渐开始冒出冷汗:“你知道有毒还吃?”

姜真没有回答她,慢悠悠地坐下,突然问她:“你是什么时候来仙界的?”

垚英嘴唇上下翻动了一下,避开了那个关键点:“两月前。”

正是帝君大婚的那日。

她不敢说出来,怕姜真多想。

姜真转头看了她一眼,又温柔地笑起来,仿佛已经看穿她未尽的话语,重新看向窗外。

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外面的草木,又像是看向了很遥远的地方,又或者什么都没有看。

屋内陷入沉寂,半晌过去,姜真眼睫轻颤,好像想说什么,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。